《空谷幽兰》—-寻访中国当代隐士(三)

       史蒂芬停下来拍摄这座山的全景,我则去爬通往那座塔的最后一道坡。我绕着这座小砖塔右行三匝,然后恭敬地向这位大师问讯——是他编撰了中国第一部佛教人物 编年史。之后,我背靠着塔的正面坐下来,眼前是一望无尽的连绵起伏的山岭,白云缭绕的山峰和绿松石色的小溪。它看起来像是最完美的隐居地。但是即使借助望 远镜,我也没有发现岩洞,没有茅屋,没有小径,没有炊烟。       我很失望,但同时又因为终于置身于山中而感到振奋。我往下滑回到史蒂芬休息的地方。我们的向导建议从山后的小路下山,那样走容易一些。这正中我们的下怀,于是我们就从山后下山了。      大约10分钟后,小径绕过一座旧寺庙的泥墙。我们能够听到里面有声音,向导敲了门。门开了,五个年轻的和尚领我们穿过院子,进到一个房间里,里面 有一张桌子、五只凳子。我们坐下来,他们给我们倒了两杯热水,并往里面加了一些东西,其色泽、口感都很像甜橙晶。      这种古老的待客方式使我精神一振,我又把那个必不可少的问题拿来问主人:“这些山里有什么隐士吗?”      一位和尚答道:“当然啦。你想了解哪些隐士?”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热橙汁,倾听着一长串名单:有些人刚在山里过了一个冬天, 还有人已经40年没有下山了。我们发现了隐士的天堂。临走前,我问一位和尚这些山的名字。他说:“这里是终南山。这儿是真修行的出家人来的地方。”      1959年,作家赖特在他的《中国历史上的佛教》(BuddhisminChineseHistory)一书中,以此观点作为结言:“我相信,中 国佛教作为一个有组织的宗教,我们正在看到的是它的最后一线光明。”当时几乎没有人会反对这种看法。在其后的岁月里,佛教似乎已经被从中国人的头脑和心灵 中清除掉了。没有被烧毁或洗劫的寺院和道观都变成了学校和工厂,幸存的极少数的寺庙被用来驻扎新的寺庙工作组,过去寺庙里的大部分人都被迫还俗了。在过去 的30年里,中国国内和国外的观察家们都断言,这场运动是一个巨大的成功,它彻底清除了人民群众的精神鸦片和迷信。大多数观察家已经把佛教视为死去的宗 教。每当我跟约翰·布洛菲尔德——他翻译了黄檗和慧海禅师的语录,这两本语录多年来一直指导着我的修行——谈起这个话题,他都会长叹一声,然后建议我们谈 点儿别的事情。      当我开始考虑参观中国大陆、亲眼去看看佛教现状的时候,我断定:如果佛教在中国或其他任何地方还存在,那么它更多地会依赖于生活在茅篷或岩洞里的 比丘或比丘尼,而不是依赖生活在寺庙里的那些人。回顾佛教2500年的历史,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位大师不是先经过一段隐居生活而开悟的。当我最终决定去参观 中国大陆、看看佛教是否还存在的时候,我决心把精力集中在隐士传统上,而不是寺院传统。      当时我并不乐观。动身前两个星期,台湾“陆委会”行政秘书马应周告诉我,共产党早就把大陆上的隐士连同真正的出家人消灭光了。我是谁呀,还敢争 论?一个月后,与五个年轻和尚坐在那个小小的土坯寺庙里,看着门外绵延不尽的苍蓝的终南山,喝着热橙汁,记录着隐士们的地址,我只有微笑的份儿了。      第二天,史蒂芬和我离开西安地区,继续我们横穿中国大陆的《奥德赛》。我们又爬了其他一些山,与另外一些隐士进行了交谈。他们中大部分是佛教徒, 但也有很多是道教徒;大部分是和尚道士,但也有很多尼师和道姑;大部分上了年纪,但也有很多年轻人。他们都很清贫,但是他们的微笑,使我们觉得自己遇见了 中国最幸福、最有智慧的人。      我们所考察的山中,有一座叫太姥山,就在福建省西北角。在路上,我们碰到一位居士,他把我们带到一个山洞前,洞里有一位85岁的老和尚,他在那儿 已经住了50年了。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老和尚问我,我反复提到的那个“毛主席”是谁。他说,他是1939年搬进这个山洞的。当时这座山的山神出现在他的 梦里,并且请求他做这座山的保护者。从那时起至今,他再也没有下过山。弟子们和当地村民给他带上来他所需要的为数不多的物品:面粉、食用油、盐,还有每五 年左右一条新毯子或一套新衣服。他的修行方法是持名念佛,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意思是“无量光佛”、“无量寿佛”。爬过那么多座山,遇到过那么多隐 士之后,我们终于慢慢地明白了“无量”的含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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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幽兰》—-寻访中国当代隐士(二)

     1989年春,我决定加入这股人流,不是为了探亲,而是为了寻找隐士。当一位和蔼的赞助人愿意为这趟考察旅行提供费用时,我给在美国的史蒂芬·约翰逊打了 电话。早在两年前,他曾经向我表示,如果这样的旅行能够成行的话,他愿意作为摄影师跟我一起去。他没有改变主意,于是我们约好两星期后在香港碰头。我找出 自己的旧森林服务背包,让人钉上了新带子。同时我也开始仔细研究地图,尤其是那些注明人口密度的地图。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隐士,但是我猜想,如果还有隐 士,那么他们一定会在山里。但那是哪些山呢?即使我们碰巧找对了那座山,我们又怎么能找到正确的路径,更何谈那隐士的茅屋呢?而且他们会欢迎来访者吗,尤 其是两个挥舞着录音机和照相机的外国人?还有,当局会不会试图阻止我们?一大堆问题。没有答案。        在中国古代,隐士群体的升降沉浮是与来自都城的“风的变化”息息相关的。我想,动身进山前,我们也可以试试风向。在香港碰头后,史蒂芬和我飞往北 京。我们是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到的,北京的一位德国朋友提出让我们分享他在城郊颐和园里的膳宿设备,我们高兴地接受了。        通过新形式的外贸,中国保持着持续发展的势头,它已经开始把过去的几处皇家园林出租给其公司能够承担起这笔费用的外国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的朋友恰好住在过去江青住过的那套寓所里。      第二天,我们参观了广济寺。广济寺是中国佛教协会的所在地,因此我推想,这儿可能是开始我们的考察的好地方。我问佛协的副会长周绍良,他是否知道 我们可以到哪里找到几个隐士。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广济寺的方丈净慧法师说,他曾经听说过西安附近的终南山里有隐士。      我对西安地区不熟悉,正想再多打听点儿消息,可是就在这时候,周绍良说话了。他说,中国已经没有任何隐士了,在终南山或其他山里漫游,不但毫无益 处,而且很危险。与此相反,他建议我们去参观中国重新活跃起来的几个禅修中心。他很耐心,写下了四个这样的寺庙的地址。我谢过他的帮助,大家道别。出去的 路上,我向那位方丈问讯。他那淡淡的微笑,我至今依然记得。      两天后,史蒂芬和我参观完了城北的长城,回来了。我们的火车要去位于北京西北的古代佛教中心大同,离开车还有四个小时。那一天是5月4日,是现代 中国第一次学生运动的70周年纪念日。街上挤满了游行者,离火车站还有一英里,我们的出租车就进不去了。我们别无选择,只好下车,背上背包,开始沿着东长 安街,挤出一条路来。那一天天气晴朗。我们能够听到小鸟在吱吱喳喳地叫,自行车的铃声在响。每个人都在微笑。我们陶醉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痛苦地在大同醒来。大同是最沉闷无趣的城市之一,在其城外山腰上,有1500年前雕刻的巨大的佛像。关于这些佛像,我所留下的唯 一的印象是,它们是多么幸运,有人那么有先见之明,在岩洞附近种植了很多丁香树。丁香正在开花,根部有空隙,可以从下面爬过。      第二天,我们第一次冒险进入农村,去游览恒山。恒山是中国五岳中最北的一岳,也是古代隐士的家。它的风景确实是够优美的了,但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地方有隐士居住的迹象。      次日,我们动身向南去五台山。五台山是大智文殊师利菩萨的古道场,也是中国佛教徒所选定的四大圣山中最北的一座。五台山位于苍茫大野的中间,我们想,那儿可能有隐士居住。      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视野里几乎没有一棵树。我推断:没有森林,就没有枯枝;没有枯枝,就没有木柴;没有木柴,就没有茶;没有茶,就没有禅;没有 禅,就没有隐士。尽管五台山上大寺庙的方丈们可能不同意我的推理,却同意我的结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寿冶长老的朋友。寿冶长老曾经是这座山上一座最大的 寺庙的方丈,也是我在纽约第一次皈依佛教三宝的见证师。他们先后向我保证,如今所有的和尚和尼师都生活在寺庙里。据他们所知,五台山上或中国其他任何山 上,都没有隐士。      参观最后一座寺院的时候,我拦住了一位老和尚,他正在帮忙修复“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毁坏的一座寺庙建筑。当我向他重复我的老问题时,他说:“中国 当然还有隐士。”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然后他又说:“但是当你遇到他们的时候,你认不出他们;除非他们愿意让你找到,否则你就找不到。”说完,他哈哈大 笑,继续工作去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天晚上,直到很晚我都没有睡着,一直在惶惑我们怎么能找到那些不愿意被找到的人;还有,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儿想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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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幽兰》—-寻访中国当代隐士(一)

       自古以来,隐士就那么存在着:在城墙外,在大山里,雪后飘着几缕孤独的炊烟……在我动身前往中国大陆寻访隐士前两个星期,在中国台湾有人告诉我,共 产党早就把大陆上的隐士连同真正的出家人消灭光了。然而一个月后,与五个年轻的和尚坐在那个小小的土坯寺庙里,看着门外绵延不尽的苍蓝的终南山,记录着隐 士们的地址,我只有微笑的份儿了。         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一直就有人愿意在山里度过他们的一生: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垦荒,说话不多,留下来的文字更少——也许只 有几首诗、一两个仙方什么的。他们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他们弃平原之尘埃而取高山之烟霞;他们历史悠久,而又默默无闻——他们孕育了精神生活之 根,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社会中最受尊敬的人。         中国人一直很崇敬隐士,没有人曾经对此做出过解释,也没有人要求解释。隐士就那么存在了:在城墙外,在大山里,雪后飘着几缕孤独的炊烟。从有文字记载的时候起,中国就已经有了隐士。         中国人说,他们的历史要上溯到五千年前的黄帝时代。黄帝是目前人们所知的最早的黄河流域部落联盟的首领,后来这些部落的人民把自己称为中国人。但 是黄帝是从两个隐士那里,学会了怎样战胜敌人和延年益寿的,从公元前2700年到公元前2600年,他统治了一百年。大约与此同时,埃及建造了第一批金字 塔。         黄帝乘龙回归了仙班。此后,中国新生文明的领导权又经历了几代人。大约在公元前2300年的时候,传到了尧的手中。两千年以后,孔夫子称赞尧是最 有智慧的人,因为他略过了自己家族的成员而选择了一位隐士作为继承人。公元3世纪,皇甫谧在他的著作《高士传》中,记述了这件事情: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 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矣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 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不受而逃去。)          许由没有接受尧的建议,为了清除这席谈话可能残留的影响,他到河边洗了耳朵。但是尧决意要找到一个品德优秀的人,于是他又去接近另一位名叫舜的隐 士。舜接受了尧的禅让,后来他也去找了一位隐士来做自己的继承人。《高士传》又一次记载了这一事件:        (及尧受终之后,)舜又以天下让卷(善卷)。卷曰:“昔唐氏之有天下,不教而民从之,不赏而民劝之,天下均平,百姓安静,不知怨,不知喜。今子盛 为衣裳之服以眩民目,繁调五音之声以乱民耳,丕作皇韶之乐以愚民心,天下之乱从此始矣。吾虽为之,其何益乎?予立于宇宙之中,冬衣皮毛,夏衣纟希葛。春耕 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去,入深山莫知其 处。          皇甫谧所记载的这两个故事,是从《庄子》以及其他公元前4世纪或更早的著作中择取的。看起来,中国人似乎从开始记录中国文明早期领导者的轶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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